檔案不死——數位人文的活化與再應用
解析與保存史料,激發檔案研究潛能—— 《戰後農村復員與資源重整》數位人文子計畫報導
VOL.02 | 2019.11文 / 翁稷安
歷史學學徒,國立暨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。專長為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、大眾史學、數位人文學。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,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事務裡,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。
戰爭主導著歷史的起落,當人們由「事件」的角度看待戰爭時,會慣性地聚焦於戰火的衝突,忽視了即使在交戰雙方休兵之後,戰爭的後座力仍或隱或顯地持續發揮著作用。以中國近現代史來說,中日戰後的復員和接收,不僅反映著抗戰八年造成的各種沉痾,也牽動著日後國共內戰的起落。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執行數位典藏與數位人文學研究計畫-《戰後農村復員與資源重整》,即是由農業的角度,替這看似短暫,但影響深遠的戰後國家重建,開啟了重要的切入點,讓這批彌足珍貴的資料,能更便利而充分的使用,進而描繪出戰後農村復員和資源重整的梗概,為日後相關的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。
「重視史料」是近史所重要的治學特色,張玉法院士回憶 1955 年近史所籌備處成立時,所有加入的同仁,都需從檔案的編校開始,進而觸類旁通,開展出各自的研究議題。近史所的檔案館收藏著大量珍貴的史料,是全球中國近現代史研究者必訪的寶庫之一,因應數位時代的來臨,近年來積極推動史料數位化典藏和加值應用。農林部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的史料數位化和資料庫的建置自 2019 年開始,預期以兩年的時間完成,延續所藏史料數位典藏的方向,在功能上並承繼著此前近史所各大資料庫的研發經驗。
農林事業是 1940 年代中國重要的經濟命脈,1945 年政府各部門開始陸續擬定戰後各項接收計畫,將淪陷區相關產業交由農林部負責,分為東北、華北、京滬及臺灣四區。以京滬區為例,接收的產業包括了上海實驗經濟農場、龐山湖農場、中央農具廠、上海獸疫血清工廠、中國蠶絲公司、各地示範林場及日人經營加工廠,共 200 多處,除產權、物資清點外,更涉及了專業技術的傳承和革新,牽連面向甚廣,內容包羅萬象。農林部的案卷數量在近史所經濟部門檔案中排名第一,在農林部當中〈農業復員委員會〉長度則排名第二,而其更重要的是完整,自 1966 年從經濟部移轉至近史所之後,檔案始終保留各部會生成的原貌,未曾被切分,是了解部會層級運作的重要史料。
過往近史所檔案館利用者的目的多半偏向以外交為主,外交史料內容涉及全球,使用率較高,經濟檔案獲得的重視有限,雖然檔案館有一流的保存環境,但紙質還是不免隨著歲月逐漸劣化,透過檔案的數位化,讓史料能夠以另一種形式得到保存。再加上檔案本身的資料特性,不管是數字、地理、人物等要素,都能符合數位人文加值應用的方向。農林部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即是最好的例子,議題上除了戰後復員與重建外,還包含了聯合國及美國等外援分配,不只是中國史,甚至是關係到亞洲史;檔案內容中大量的人物、物產和地理位置等資訊,和近來數位人文研究關注的研究焦點,也相當吻合。因此在完成經濟檔中「導淮委員會」這以特定流域為研發對象的嘗試後,農林部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就成為近史所下一步的規劃對象。
不同於近史所的外交部檔案已經依事件進行分類整理,農林部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的另一項特性,未曾切分的保留部會原貌,對研究者來說是一把雙面刃,雖然讓資料原始脈絡得以留存,但若要針對某一課題進行閱讀,就必須耗費大量的時間,在不同部門之中尋找。資料庫功能的介入適巧可以提供幫助,有系統依原本資料順序給予數位命名、排序,並以人、時、地、物建立詳細的詮釋資料後,讓使用者可以快速地找到資料,並能對史料所潛藏的大致方向進行初步的快速觀察。日後並希望將資料加入近史所所開發的「近代史數位資料庫(MHDB, Modern History Databases)」平台,進行各種不同的整合和呈現。
人物和物資的呈現是現階段發展的重點,物資部分的處理,會在專業學者的協助下進行品名和數量單位的界定,然後藉由地圖的空間呈現,建立一「資源地圖」,繪製出當時內部生產或外部美援等資源的移動,將過去公文上的統計表格,予以視覺化的呈現。這些物資不只是經濟史的關注,同時也涉及了一般人的生活層面,比如像最有名的農藥殺蟲劑 DDT,即是美軍戰時在東南亞應用,並傳入中國,藉由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的勾勒,即可找出明確的引入和應用範圍,並可以連結至日後臺灣農藥的使用,甚或來自環境保護的批判。不只是農藥,包括不同品種的動物或植物,都能在檔案中拉出一條連貫的歷史軸線,看似嚴肅的資料,卻能勾勒出和今日生活息息相關的故事。
人物是歷史研究的核心,農林部保存著數量可觀的人員任用表,包含出生、籍貫、教育背景和服務經歷的資料,裡面有上層官員、身處第一線的技術人員,也有參加人才講習和培訓的學員,這些資料構合成的人際網絡,不單能呈現政府組織立體而完整的運作,也能彌補過往歷史只偏重上層人物的缺失。如享譽國際的農業學者沈宗翰,過去依自傳和年譜,對於戰後他在政府扮演的角色紀錄甚少,僅知曾任金陵大學農學院教授和中央農業實驗院技正,經由現有第一手的〈農業復員委員會〉史料,可知其任職農林事業的足跡,更詳細地知道他曾擔任設計考核委員會委員、農業復員委員會委員及華北棉產改進處與接受敵產主管等職員,再加上任內公文往來,即可呈現出他在公務上的往來,從人際互動的動態視角,給予政治組織史全新的可能。同鄉、同校、同單位,這些重要但過往只能以文字呈現的關聯在人際網路建立之後,並搭配近史所其他資料,將會發揮大數據時代下宏觀的研究潛力。
訪談過程中近史所副研究員兼檔案館主任張哲嘉,以及中興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侯嘉星兩人,都以自身長期參與數位化的經驗,對當前數位人文的發展提出自己的想法。侯嘉星指出,透過不同的加值呈現,確實可以帶來許多觀察上的便利,並可以在數量上取得「手工業」研究難以達到的規模,但這只是提供研究者在剛進入時的切口,若要進一步深究,還是必須回歸研究者對史料的閱讀。若數位人文具有典藏和應用兩個面向,那麼對研究者來說,資料的數位化整理可能更為迫切。他過往使用紙本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,每一次調閱之後,桌上都遍布著細屑,深深感覺到紙本資料若不加以數位化,最終必然有消失的一日。
張哲嘉作為近史所數位資料庫的推手,他明顯感受到臺灣歷史學界對於數位人文持分歧的看法,許多人抱著懷疑和否定的態度。他不諱言,數位人文研究發展至今確實仍欠缺具代表性的典範,其中原因很多,比如歷史學界對於如GIS等新工具在接受和使用時,不如其他社會學門,仍較為保守。但他很確定,下一世代的研究者,數位相關工具的應用,一定是不容迴避的技能。
在他看來,郝若貝(Robert Hartwell,1932-1996)為〈750-1550年中國的人口、政治與社會轉型〉(Demographic, Political and Social Ttransformation of China, 750-1550)所作的統計,資料規模雖小,但仍深具代表性,因為他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,回應了韋伯對中國儒家官僚體制的論斷,指出了宋代地方官僚所具有專業訓練,郝若貝一生所建立的資料也成為日後「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」(CBDB)的原型。
數位人文所需要的問題意識,以及能夠回應問題的資料,或許是數位人文未來發展最需要的突破。這也是《戰後農村復員與資源重整》數位人文子計畫,不只提出資料數位化和資料庫的規劃,並集合所內劉素芬、林美莉、李宇平、林志宏四位研究員,以及中興大學侯嘉星教授,針對農復會及各自所關心的議題,提出相關的五個不同的研究主題,希望能以問題意識作為推動數位過程的主軸。
張哲嘉進一步指出,這樣的突破點,或許必須建立在更大規模的史料數位化上,尤其對近史所的收藏而言,史料數位化不足的「匱乏感」和「飢餓感」更為強烈,因為大量的資料尚未被處理,目前近史所大概只有極低比例的所藏史料被數位化,多數紙本資料只能任憑著它逐漸劣化。
檔案的數位化是耗時費力的工程,需要大量資源的投入,從檔案的掃描到詮釋資料的建立,沒有任何捷徑可以取巧,只能一筆一筆由人力或半自動的方式處理。然而,在大環境更看重應用的趨勢下,希望有更多立即的成效,在資源的應用和分配上,典藏的數位化難以獲得與應用相等的重視和挹注,對於一般個人式的數位人文研究者,或許無妨,但對於近史所這樣原本即有豐富典藏的機構式使用者,如何找到典藏和應用之間的折衷,兼顧各種研究加值應用的開發和設想,並維持檔案資料的數位化保存,反而成為棘手的挑戰。
或許,最終還是回歸到什麼是史學或人文學的本質,在新穎創見的追求外,還有一些看似枯燥、難以立即見效,卻更基本、影響更深遠的根基,是在數位人文發展的過程中,更需要去被開發和維護的領域。數位典藏和加值應用之間,不應是互斥或排他的兩造,近期數位人文研究的成果,也促成了數位典藏的進化,史料的數位化不只是影像掃描或全文打字,透過詮釋資料的建立,以自動或半自動的方式,可以挖掘出原始史料所具有的各種脈絡,激發出更多的研究潛能。
農林部〈農業復員委員會檔案〉是近史所謀求數位典藏和數位加值應用之間平衡點的嘗試,一方面持續將所藏史料數位化保存,讓這些珍貴的資料,能以新的媒介形態,一代代傳下去,嘉惠未來的使用者;另一方面則以明確的問題意識,經由人文和科技的結合,求索扣問,不只開發史料的研究價值,也希望能從這批經濟檔案史料,替中國近現代史的整體圖像進行增添,理解戰後政府所面臨的挑戰,以及無數農經菁英謀求國家穩定的努力,說出一則屬於戰後中國獨特而重要的「故事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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企劃 / 徐千禾
攝影 / 林郁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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